莫泊桑文章集
导语:莫泊桑的短篇所描绘的生活面极为广泛,实际上构成了十九世纪下半期法国社会一幅全面的风俗画,更重要的是,他把现实主义短篇小说的艺术提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水平,他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主要就是由他短篇小说的成就所奠定的。这里的小编为大家整理了三篇莫泊桑的文章,希望你们喜欢。
1、《比埃诺》
写给杭里·路戎
乐斐佛太太是个乡下太太,一个寡妇,那种半城半乡式的太太之一,这种太太们的衣裳和帽子都点缀好些花边和波浪纹的镶滚,她们说起话来每每把字音的尾音随意乱拼,在公共场所爱摆架子,把那种自命不凡的村俗心灵藏在种种打扮得不调和的滑稽外表当中,正像她们的手都是皮色发红而且粗糙的,却偏偏套着生丝制成的手套。她用的一个女用人名叫洛斯,是个头脑很简单的纯朴的农家妇人。主仆两人住在一所不大的房子里,房子的绿色百叶窗正对着诺曼第省区里的一条大路,那正是下塞纳州的中心。她们的房子前面有一个窄窄的园子,她们利用它种了些蔬菜。谁知某一天夜里,有人偷了她们十几个洋葱头。
洛斯一下发现了被盗的事情,就跑了去通知太太,太太只系着一条羊毛短裙就跑下楼来。那简直是一种令人伤心又令人恐怖的事。有人偷了东西,偷了乐斐佛太太的东西,地方上有了贼,并且这个贼可以再来。
于是那两个惊惶失措的妇人观察那些脚迹了,纷纷地议论和揣想:“瞧吧,他们是从那儿经过的。在踏过那堵墙以后就跳到了菜畦里。”
想起未来的事她们不禁害怕起来。现在怎样能够安安稳稳睡觉!
被盗消息传开了,邻居都跑过来实地踏看又来讨论;每逢有一个光临的新客,两个妇人便把她们的注意和见解说明一回。一个住在近边的农庄主人给她们献了一个主意:“您两位应当养一条狗。”
这句话是真的,她们应当养一条狗;若是仅仅只为守夜不必要一条大狗,上帝!她们拿着大狗有什么用?它可以吃穷她们。但是一条小狗,一条跳跳蹦蹦爱叫的小狗,却是用得着的。大家走了以后,乐斐佛太太长久地讨论这个养狗的意思。经过了考虑,她被一只满盛着狗食的盆子的影子弄得大起恐慌,所以用尽方法反对;因为她是属于乡下太太们里头的秉性吝啬之列的,她们为着当众施舍路旁乞丐做好事和星期日送给教士的香金,在衣袋里带的总是一些以生丁计算的小钱。洛斯却是欢喜动物的,她发表她的道理并且用狡诈的态度拥护这些道理。所以她们终于决定要养一条狗,一条很小的狗。她们开始寻狗了,但是只找得一些大的,一些有骇人食量的。罗尔村的杂货店老板却有很小的一条;但是他非得有人出两个金法郎做饲养费不肯让出来。而乐斐佛太太却声言她固然很想养一条狗,但是不肯花钱买。
谁知这些事情被面包店老板知道了,某天早上,他在货车里带来了一条异样的黄毛小畜生,几乎没有脚,有一个鳄鱼般的身子,一个狐狸般的脑袋,和一条大小与它的其余肢体相称的喇叭般的尾巴——那尾巴真是一族鸵鸟羽。他有一个顾客正想推开它。乐斐佛太太认为这条怪狗很好看,并且不花一个钱。洛斯抱着它,随后又问它名叫什么。面包店老板说它名叫“比埃洛”。
它被人安排在一只旧的肥皂箱子里了,别人首先给它喝水。它喝了。接着别人给它一块面包。它吃了,乐斐佛太太放心不下了,她有了一个主意:“等到它在家里弄熟了之后,我们可以听其自由。它可以在这里四处周游去寻食物。”现在她们听凭它自由了,然而事实上却免不了挨饿。此外,它素来是只为要求口粮而叫的;不过叫起来却很激烈。无论是谁,都可以走到她们的园子里。比埃洛看见每个新进来的人,就去和他亲热一次,并且始终绝不叫一声。然而乐斐佛太太却和这畜生弄得熟了。她并且竟到了爱它的地步,给它握握手,有时还给它好几小片在肉汤里浸过的面包。
但是她却绝没有想到养狗是要纳税的;终于有人为着这条不叫的狗向她讨八个金法郎了,说是:“八个金法郎,太太!”这时候,她几乎吓得晕过来。
于是她立刻打定了主意要推开比埃洛,不过谁也不肯要它。十来法里内外的居民都表示拒绝。她没有旁的办法了,只好决定教它“去吃石灰质粘土”。
那地方的人每逢淘汰一切不想再留下的狗,用的总是教它“去吃石灰质粘土”的办法。在一片广大的平原中央,我们望得见一种茅棚子,或者竟不如说是望得见一个架在地面上的很小的茅草屋顶;那就是石灰质粘土坑道的竖坑入口,竖坑是个深达二十来公尺的往下垂直的井,井底和一组长的横坑道相通,那里面的土壤是石灰质粘土。
每年到了肥田的季节,就有人到井底下去取石灰质粘土做肥料,其余的月份,它就给一切被人判处了死刑的狗做坟墓;而且若是有人在井口边经过,时常听见一些悲怨的叫声,忿怒而绝望的狂吠,一些求救的哀号从井里传到您耳朵里。猎狗和牧狗,一走近这个发出哀号的窟窿边总是吓得飞跑的;并且我们若是伏在这个窟窿口边往下窥探,总嗅到一阵刺鼻的腐臭气味。
好些怕人的惨剧,都是在那个黑暗世界里完成的。
每一条狗到了那里面,靠它那些先到者的恶臭遗体做食物可以挣扎十一二天光景,以后就有一条格外肥一些的当然格外强一些的狗忽然被人扔下去。它们在那里单独相对,一齐挨着饿,瞪起了发光的眼睛。于是互相觊觎,互相追逐,双方都是忧愁迟疑的。不过饥饿催促它们:它们便搏击起来,角斗多时,互相拚命;末了那条强一些的就吃了那条弱一些的,活活地吃了它。
把比埃洛送了去吃肥泥的那个办法固然已经决定,她们忙着寻找一位执行人。那个修理驿路的工人要半个金法郎的工钱才肯走这么一趟。这件事在乐斐佛太太看来是太过分的。那个住在隔壁的泥瓦匠学徒虽然只讨五个苏,却还是贵了一点;末后,洛斯认为最好是她们自己去送,因为如此一来,它在路上不会受虐待,并且也不会预知它的命运,所以她们决定在当日傍晚两个人一同前往。
吃晚饭了,她们给了它一盆好汤和一点奶油。它一齐吃得精光,后来趁着它因为快活而摇起尾巴的时候,洛斯就捉住它放在自己的围裙里。
她们如同偷窃蔬菜的人一般迈开大步在平原上穿过去。不久,她们望见了那个肥泥坑,随后就走到了坑口;乐斐佛太太俯下身躯,去窥听是否有狗在坑里叫唤。——没有——一只也没有;比埃洛可以单独地待在坑里。于是那个流着眼泪的洛斯抱住它吻着,随后就扔了它到坑里,她们都伏下身躯去侧耳静听。
首先,她们听见一种钝弱的响声;随后,是一阵不平之鸣,尖锐得使人伤心,显见得那是一条受了伤的狗发出来的,随后,又是一阵接续而来的短促哀鸣,最后,又是一阵失望的长号,使人想得到它正对着坑口伸起脑袋求救。
它叫着,唉!它叫着!
她们后悔了,害怕了,一阵发痴得无可形容的恐惧心慑服了她们;于是她们都跑着逃走了。因为洛斯走得快一些,乐斐佛太太便嚷道:“您等等我,洛斯,您等等我!”
她们这一晚做了许多恶梦。
乐斐佛太太梦见自己坐在餐桌前预备吃汤,但是揭开了汤盂的盖子,比埃洛却在汤盂里。它腾起身子扑过来,咬住她的鼻子。
她惊醒了,觉得还听见它叫。仔细一听,她才知道自己弄错了。她重新又睡着了,于是又觉得自己在一条大路上走,一条没有尽头的大路上走。忽然,她瞧见路当中有一只被人丢下的篮子,一只农人用的大篮子;这篮子使她害怕起来。然而她毕竟揭开了它的盖子,于是伏在篮子里的比埃洛咬住她的手不肯放松;末了她张皇失措地逃走了,那只不肯松口的狗却悬在胳膊上。
黎明的时候,她醒来了,几乎发痴了,末后再跑到那个肥泥坑的边儿上去。
它叫着;它依然叫着,它叫过了一整夜。她开始呜咽了,并且用许多温存的名字叫它。它也用狗的种种抑扬顿挫的柔和声音答复她。
这样一来,她想和它再会面了,向它许了一个心愿,暗自答应使它到死为止都是快快活活的。
她跑到了那个以取肥泥为专业的掏井工人的家里对他说起情形。她汉子一言不发地静听着。到了她说完的时候,他就说:“您想您的狗?这要四个金法郎。”
她吃了一惊;她的痛苦一下子都吓跑了。“四个金法郎!您会撑死的!四个金法郎!”
他回答道:
“做这件事,我必须携带绳子和手摇轮盘架子到那儿去布置停当,必须带我的孩子同到那儿去,下去之后,我还要惹得您那条倒霉的狗来咬我,您可是以为我那么费事吃苦,为的是讨您的欢喜把它还给您?以前就不该扔它下去的。”她生气地走开了。——四个金法郎!
她一下回到家里,就把洛斯叫过来又把掘井工人的奢望告诉了她。洛斯向来是肯忍耐的,不住地说:“四个金法郎!这可太多了,太太!”随后她接着说道:“倘若把食物扔给这条可怜的狗吃,使它不会这样的死掉,那行吗?”乐斐佛太太很欢喜地答应了这个办法;她们带着一大块揩了奶油的面包又动身到那儿去了。
她们把面包切成很小的片儿,一片一片扔到坑里,一面轮流对比埃洛谈着。那只狗一下吃完了一片,便又叫着来讨另一片。
她们到傍晚时候回家了,随后第二天又去,以后每天如此,但是她们每天只有功夫走这样一趟。
谁知某一天早上,她们刚好把第一片面包扔下去,忽然听见坑里有一道洪大的狗叫声音。它们已经是两条了!有人另外又扔了一条狗,一条大狗!洛斯喊着:“比埃洛!”于是比埃洛叫起来,叫起来。她们开始扔下食物了;不过每一回,她们都清清楚楚听见了一阵可怕的扰乱,接着就是比埃洛的许多哀鸣,它被它的伙伴咬了,那伙伴力气大,把什么都吃掉了。
她们费了气力来说明:“这是给你的,比埃洛!”可是比埃洛显然是一点什么也没有得着的。两个失了主意的妇人面面相觑了;末了乐斐佛太太用不高兴的声音说道:“然而我却不能喂养一切被人扔在这里面的狗。这非停止不行了。”
末了,想到一切的狗都要靠她的费用生活,她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她把剩下的面包带在身边走开了,自己一面走一面吃。洛斯在后面跟随,不住地拿自己的蓝布围裙擦着眼角。
2、《一个诺曼第人》
写给波尔·阿勒克西
我们刚好出了卢昂市区,轻快的车子就在茹蔑日大路上急速地向前进,它穿过好些草滩;随后,为了要爬甘忒勒坡,那匹马才踏着慢步走。
那地方,应当是世界上绝美的视界之一,我们的背后有卢昂,市区里满是礼拜堂,雕琢得如同象牙玩具样的戈忒钟塔;前面,圣绥韦,以工业着名的近郊区,向天空竖起成千累百的冒着黑烟的烟囱,正和古老市区里的成千累百的神圣钟塔遥遥相望。
这儿,圣保罗堂的尖塔,人工建筑物的最高峰;那一边,“霹雳厂”的大水塔,它和尖塔,它的对手几乎同样高得异常,比埃及最高的金字塔还高一公尺。
塞纳河在我们前面回曲地流着,河里布散许多洲岛,右岸是一座被森林掩盖着的白石悬岩,左岸是好些草滩,它们被另一座森林远远地,很远很远地拦住。
好些大船分开泊在两岸的各处。三条大的轮船衔尾似地向着勒阿弗尔驶去;一只三桅船,两只大的双桅船和一只小的双桅船连成一串,由一只吐着黑烟的小拖轮拖着由下游开向卢昂。
我的同伴原是本地生长的,对于这幅动人的风景简直不瞧一眼;但是他不断地微笑,仿佛在心里暗笑似地。突然间,他高声说:“哈!您就会看见一点儿滑稽东西了;马洁老爹的礼拜堂。那东西,是妙不可言的,朋友。”
我用惊讶的眼光瞧着他。他接着又说:
“我就来教您体会一种您一辈子也忘不掉的诺曼第省的香味。马诘老爹是本省最有趣味的诺曼第人,而他的礼拜堂真正是世界上最令人惊奇的礼拜堂之一;不过第一步我来先给您略略说明。“马洁老爹就是旁人也叫他做‘酒老爹’的,原是一个退伍还乡的中士。他巧妙地斟酌分量把老行伍的哄人手段和诺曼第人的小聪明恶作剧集合在一块儿,来构成一套完备的把戏。回家以后,仗着多方面的保护和不可思议的手腕,他变成了一个显圣的小礼拜堂的管理人,他那个小礼拜堂受着圣母的保护,又受着怀子妊的闺女们的频繁朝拜;他称呼他那个奇妙的偶像做‘大肚子圣母’,他用某种绝没有忘却敬意的嘲弄式的亲切姿态对待她。为了他这个‘仁慈圣母’,他亲自编成了并且印好了一种特别祷告文。这祷告文是一种出自无心的反嘲杰作,诺曼第精神的杰作,其中的嘲弄意味掺杂着对于圣徒的畏惧,对于某些神秘东西的迷信似的畏惧。他不很信仰他的守护女神;不过由于谨慎却也略略信仰她,并且由于策略上的考虑,他还应付着她。
“这篇惊人的祷告文的开端如下:
“‘我们的仁慈太太,圣母玛利亚,本地和全地球上做了母亲的闺女的当然守护女神,请您保佑您这一个一时大意犯了错误的信女吧。’
……“那篇祷告文的结束如下:
“‘尤其请您在您的神圣丈夫身边不要忘却了我,并且请您在天父身边说情,哀求他允许给我一个像您的丈夫一样好的丈夫。’
“这篇祷告文被当地教会禁止,他却秘密地出售它,而那些抱着感戴之心诵读的信女们都相信它有保佑力量。
“总而言之,他谈到仁慈的圣母,竟像一个有威望的王公的贴身仆从谈到他的主人一般,凡是一切心腹琐屑的秘密全是他所熟悉的。他知道一大串于她有关的趣味浓厚的故事,他每每在至友之间喝过几杯之后,用轻而又轻的声音把那些故事说出来。
“不过您将来会亲眼看得见他。
“由于种种来自守护女神方面的收入在他看来仿佛并不满意,他除了主要的圣母之外还附带一宗小买卖,发售圣徒们。全体的,或者几乎全体的圣徒们,在他是无一不备的。小礼拜堂的地位不够安置那些圣徒们。他把他们藏在柴房里,遇着有一个信徒问起他们,他立刻从柴房把圣徒们请到外面。那都是他亲自制作的木偶,都滑稽得出乎意外,并且在某一年油漆房屋的时候,他又把木偶完全漆成了绿色。您知道圣徒们是医得好各种病症的;不过每一个圣徒各有自己的专长;把他们弄得混淆不清或者弄错都是不应当的。因为圣徒们之互相忌妒正像江湖卖艺的小花脸一样。
“为了不至于闹岔子,心地仁慈的老妇人全来请教马洁了。
“有人问:‘为了医治耳朵,哪一个圣徒是最好的?’
“他说:‘有个名叫沃西姆的圣徒是好的;又有一个名叫浜斐尔的圣徒也并不坏。’
“然而还不止此。“马洁在有点儿闲空的时候,他喝酒;不过他用艺术家的态度,用心诚悦服者的态度喝酒,所以他每天晚上必定喝得半醉。他喝得半醉,但是他自己却心中有数;他心里清清楚楚,甚至于每天可以把喝醉的程度准确地记下来。这是他注意的主要事情;小礼拜堂还在其次。“他发明了——您听清楚并且多多留心——发明了醉度表。
“事实上,器械并不存在,但是马洁的观察力正像数学家的同样正确。“您不住地听见他说:‘从星期一起,我超过了四十五度。’
“或者:‘我当时在五十二度和五十八度的中间。’
“或者:‘我当时确实在六十六度到七十度的中间。’
“或者:‘见鬼了,我本以为自己在五十度,现在却明白自己到了七十五度!’
“他从没有弄错过。
“他肯定从来没有到过一百度,但是到了他自认为超过九十度而观察力变成不正确的时候,旁人就不能够绝对相信他的肯定口吻了。
“他一承认超过九十度,可以请您放心,因为他已经很醉了。
“在这类场合,他的妻子枚立,也是一个令人惊奇的人,便发狂似地生气了。她在门口等到他进来的时候就嚷起来:
‘你来了,脏东西,猪猡,醉了的畜生!’
“于是马洁不笑了,站稳在她的对面,后来用一种严厉的语调说:‘你别说话,枚立,现在不是谈天的时候。你等到明天吧。’
‘倘若她继续唠叨,他就再走近些儿,用颤抖的声音说:
‘别再嚷了;我已经到了九十度了;我不再量度数了;要揍人了,你留心!’
“于是枚立只得且战且走。
“到第二天,倘若她要再提这件事,他就当面嘲笑她并且答复道:‘哪儿的话,哪儿的话!已经谈够了;过去了。只要将来我不会升到一百度,那是不妨事的。不过倘若我过了一百,我允许你处罚我,一言为定!”
我们已经走到山坡顶上了。大路钻进了那座值得赞叹的卢马尔森林。秋天,绚烂的秋天,把它的金色和紫色掺杂在依然鲜明的最后剩余的绿色里,仿佛是日光融成了点滴从天上落到了茂密的树丛里。
我们穿过杜克来,随后,不再沿着茹蔑日大路继续往坡下走,我的朋友向左转了,择取了一条斜行的小路,钻进了那座轮伐的林场。
后来不到多久,从一个大坡的顶上,我们又看见了塞纳河的壮丽平川,蛇蜒的河身正在我们的脚底下延展。
在右边,有一所很小的建筑物,盖的是石板瓦,顶上有一个像阳伞那样高矮的钟楼,背靠着一所有好些绿百叶窗的漂亮房子,墙上满披着金银花藤和蔷薇藤。
一阵粗大的人声嚷着:“朋友们到了!”接着马洁在门框里露面了。那是一个60来岁的人,瘦瘦儿的,蓄着一撮短髯和两撇长长的髭须,全是白的。
我那个同伴和他握过了手,向他介绍了我,后来马洁请我们走到了一间同时兼做客厅的清洁的厨房里。他说:
“我呢,先生,没有出众的房子。我很喜欢坐在肉羹旁边。大大小小的锅子,您可看见,全是给我做伴的。”
随后,侧转身子对着我的朋友:
“怎么您两位偏偏在星期四到这儿来?您两位明明知道这一天是我的守护女神诊病的日子。今天午后我不能出去。”
他说完,跑到门口,迸出一阵怕人的牛哞一般的声音叫唤:“枚立!”这叫唤里头的“立”字的余音拉得很长,使得远处整个平川里,那些上上下下的船上的船员们都会抬起头来。
枚立却简直不回答。
于是马洁用乖巧的神气眨了一眼。
“给我闹别扭,您可看见,因为昨天我到过了九十度。”
我的同伴开始笑了:“到过了九十度,马洁!您怎么搞的?”
马洁回答道:
“我来告诉您。去年,我只收着了二十拉屑尔的杏子苹果。再也没有多的;不过,要做点苹果酒,还够。所以我用它做了一桶,到昨天我开了它。当它是甘露吧,那真是一点儿甘露;您一定会说我称赞得不错。我这儿来了波立忒;我和他喝了一口,后来又喝了一口,没有喝够瘾(大家可以一直喝到第二天),因此一口又一口,我觉得肚子里有一股凉气了。我向波立忒说:‘是不是可以喝点儿白兰地来暖一暖身体!’他同意了。不过那点儿白兰地在您的身体里像一团火,因此不得不再喝点儿苹果酒。但是这样由冷到热又由热到冷,我明白自己到了九十度。波立忒呢,和一百度差不了多少。”门开了。枚立进来了,并且在没有来得及向我们道早安之前,立刻就嚷:“……猪猡,你们两个人早已完全都到了一百度了。”
这样一来,马洁生气了:“别这么说,枚立,别这么说;我从来没有到过一百度。”他们为我们办了一顿很好的午饭,坐在门外的两棵菩提树底下,“大肚子圣母”礼拜堂旁边,和那幅一望无边的风景正面相对。后来马洁用着掺杂了好些出乎意外的轻信的嘲笑口吻说了好些有关奇迹的虚构故事。
我们喝了好多值得赞美的苹果酒,有劲儿又带甜味,又凉又醉人,比一切饮料都好,后来我们跨坐在椅子上抽着烟斗,这时候,有两个信女来了。
她们全是年老的,干瘦的,弯着脊梁的。致敬之后,她们问起了圣徒白朗。马洁向我们眨了眨眼睛才说道:“我就来拿给你们。”
他走到柴房里去了。
他在那里边足足逗留了5分钟,随后才皱着眉头走回来,举起了两只胳膊说道: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找不着他了;不过我的确有那么一个。”
于是他用双手做出一个传声筒,重新嚷着:“枚立!”他妻子在天井的顶头处所回答道:
“有什么事?”
“圣徒白朗在哪儿?柴房里找不着。”
这时候枚立迅速地这样说道:
“可是上星期你拿了去塞兔子房窟窿的那一个?”
马洁的身体轻轻地抖动了一下:“活见鬼,真有这么一回事!”
于是他向那两个妇人说:“你们跟我来。”
她们跟上去了。我们也照样跟上去了,因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真有点难受。果然,圣徒白朗像一枝简单的木桩一般钉在地面上,满是烂泥和脏东西,在兔子房的一只角儿上派了用场。那两个信女一下看见了他,都一齐跪下来了画着十字了,并且开始念祷告文了。但是马洁赶忙跑过去:“你们等着吧,你们现在都在烂泥里;我去给你们找一束麦秸来。”
他去找麦秸了,后来用它给她们做了一个祷告上帝用的垫子。后来,仔细瞧着他这个泥污了的圣徒,并且无疑地害怕他的买卖丧失信用,他便接着又说:
“我给你们来拾掇干净。”
他取来了一桶水,一只刷子,接着就使劲地洗刷那个木偶,那两个老妇人在这过程中始终没有停止祷告。
随后,他搞完了,接着又说:“现在,再没有什么不好了。”末了,他引了我们去喝一杯。
刚好把杯子举到自己的嘴边,他又停住了,接着用一种略现不好意思的神气说:“这还不一样,从前我把圣徒白朗搁在兔子一块儿的时候,我真以为他是不能卖钱的。两年以来就没有人问过他。不过圣徒们,您两位可看见,是从来不会过时的。”
他喝了酒并且又说道:
“努力,大家再喝一杯。跟朋友们在一块儿,不应当低于50度;而现在,我们都还只有38度。”
3、《蜚蜚小姐》
普鲁士的少校营长、法勒斯倍伯爵看完了他收到的文书。歪着身子靠在一把用壁衣材料的靠垫的太师椅里,翘着两只套在长统马靴里的脚搁在壁炉台子上,台子是用漂亮大理石砌成的。自从他们占住雨韦古堡三个月以来,他马靴上的马刺每天总把它刮坏一点点,到现在已经刮成了两个深窟窿。一杯咖啡热气腾腾地搁在一张独脚的圆桌子上,桌面子原是按照精巧图案嵌镶的,现在却被甜味烧酒留下了斑点,被雪茄烟烧出了焦痕,又被这个占领军官长拿着小刀划了许多数字和花纹,因为他有时候也拿着小刀去削铅笔,然而削的动作一停,他就凭着他那种无精打采的梦想意味拿起小刀在桌面子上乱划。
这一天,他看完了文书,又浏览了那些由他营里的通信中士刚才送来的德文报纸。他就站起来,拿着三四块湿木头扔在壁炉里——那都是他们为了烤火渐渐从古堡的园子里伐下来的,以后,他走到了窗边。
大雨像波浪奔腾似地下着,那是一种诺曼第地方的大雨。我们简直可以说那是由一只怒不可当的手泼下来的,它斜射着,密得像是一幅帷幕,形成一道显出无数斜纹的雨墙。它鞭挞着,迸射着,淹没着一切。卢昂一带素来被人叫做法国尿盆儿,现在这种雨真地是那一带的雨。
那军官长久地望着窗外那片被水淹没的草地和远处那条漫过堤面的昂代勒河;他用手指头儿如同打鼓似地,在窗子的玻璃上面轻轻敲出一段莱茵河的华尔兹舞曲,这时候,一道响声使他回过头来:那是他的副营长开尔韦因石泰因子爵,官阶是上尉。
少校是个宽肩膀的大个儿,一嘴扇形般的长髯铺在胸前;他那种大人物的庄严丰采,使人想像到一只戎装的孔雀,一只可以把展开的长尾挂在自己下巴上的孔雀。他眼睛是蓝的,冷静而且柔和,脸上挂着一道刀痕,那是普奥战役留给他的;据说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也是一个勇将。
上尉是个满面红光的矮胖子,肚子捆得很紧,火红色的胡子几乎齐根剪掉,有时候在某种光线之下,竟可以使人以为他的脸上擦过了磷质。他在某一次欢乐之夜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两颗门牙,使得他说起话来不大清楚,旁人始终听不出来;他是秃顶的,不过俨然是个行过剃发礼的宗教师,仅仅秃了顶门上那一部分,而围着那一块光秃秃的皮肤的四周全是金黄刷亮鬈起来的短头发。
营长和他握了手又一口气喝了那杯咖啡(从早上算起已是第六杯了),一面听取他那个属下报告种种在勤务上发生的事故;随后他俩都走近窗口边一面高声说起景象真不快活。少校原是个安静的人,有妻小留在家里,对于什么都好说话;但是子爵上尉就不然了,他是个寻乐不倦的人,爱跑小胡同,爱追女人,3个月以来,他一直被人关在这个孤立的据点里守着强迫的清净规则,真是满肚子不痛快。
有人又叫门了,营长叫了一声请进来,于是他们的一个部下,一个好像机动傀儡般的小兵在门口出现了,只要看见他在此刻出现,就可以说明午饭已经伺候停当。
在饭厅里,早有三个军阶较低的军官:一个中尉,倭妥·格洛斯林;两个少尉,弗利茨·硕因瑙堡和威廉·艾力克侯爵;那侯爵是个浅黄头发的矮个儿,对于一般人自负而且粗鲁,对于战败者残忍而且暴烈,简直像是一种火药。
自从侵入法国以来,他那些朋友都只用法国语叫他做蜚蜚小姐。这个绰号的来由,是因为他的姿态倜傥,他的腰身细巧使人可以说那是缚了一副女人用的腰甲,他的脸色苍白仅仅只显出一点点初生的髭须影子,以及他用来待人接物的习惯——那种习惯就是为着表示自己蔑视一切的崇高态度,他随时用一种轻轻吹哨子般的声音道出一句法国成语:“蜚蜚”。
雨韦古堡的饭厅本是一间长形的富丽堂皇的屋子,然而现在,它那些用古代玻璃砖做成的镜子都被枪子打出许多星状的创痕,它那些高大的弗兰德尔特产的壁衣都被军刀划成许多一条条的破布挂在各处,那正是蜚蜚小姐在无事可做的时候干出来的。
在墙上,挂着古堡里的三幅家传的人像:一个是身着铁甲的战士,一个是红袍主教,另一个是高级法院院长,他们嘴里都吸着一枝长杆瓷烟斗,此外在一个因为年代过于久远而褪色的泥金框子里,有一个胸部紧束的贵族夫人,她却傲气凌人地翘着两大撇用木炭画出来的髭须。
那些军官们的午饭几乎是在那间受到蹂躏的屋子里静悄悄地吃着的,外面的狂雨使得屋子晦暗不明,内部的那种打了败仗的仪容使得屋子十分凄惨,那种用桃花心木做成的古老地板简直变得像小酒店里泥地一样污糟。
吃完了以后,他们在吸烟的时间又动手再喝起来,每天在这种时间里,他们必须重复地议论他们的烦闷无聊。好些瓶白兰地和甜味烧酒从各人的手里传递不停;全体都是把半个身子斜躺在椅子上的,拿着杯子慢慢地喝了又喝,同时他们嘴角上,仍旧都衔着一枝德国烟斗,烟斗的杆子是长而曲的,头儿上装着一个蛋形的瓷质烟锅,而且素来是画得花花绿绿如同为了引诱霍屯督人一样。
他们的杯子一空,他们就无精打采地再把它斟满。不过蜚蜚小姐动辄随意砸破自己的杯子,于是立即有一个小兵另外送一只给他。
一阵辛辣的烟雾笼住了他们,他们仿佛都沉溺在一种打盹的和愁人的醉态里,沉溺在那种属于没有一事可做的人的忧郁醉态里。
但是那位子爵突然站起来。一阵怒气激动他了,他骂着:“活见鬼,这怎样能够持久,应当想出一点儿事来做。”倭妥中尉和弗利茨少尉本是两个非常富于日尔曼民族的笨重形态的人,那时候齐声回答道:“什么呢?我的上尉。”上尉思索了三五秒钟,随后接着说:“什么吗?喂,应当组织一场欢乐的聚会,倘若营长允许我们那么做。”
少校挪开了嘴里的烟斗问:“什么样欢乐的聚会,上尉。”子爵走过去说:“一切由我负责,我的营长。我就派‘义务’往卢昂去给我们带几位女客过来;我知道那是要到什么地方去找的。这儿呢,我们预备一顿夜饭,并且什么材料也不缺,这样,我们至少可以有一个像样的晚会。”法勒斯倍伯爵微笑地耸着肩膀:“您发痴了,朋友。”但是军官们全都起立了,他们围绕了他们的营长向他恳求:
“请您让副营长去办吧,我们的营长,这儿真是闷死人了。”
少校终于让步了:“可以,”他说;于是子爵立刻派人叫了“义务”来,“义务”是一个年老的上士,谁也从没有看见他笑过,但是上级派给他的种种命令不管性质如何,他都出人意外地完成得毫无缺憾。
他神情自若地站着接受子爵的吩咐,随后他出去了,五分钟以后,一辆张着直墙圆顶的油布篷子的军用马车,被四匹飞奔的马在狂雨下面拉着走了。
立刻,各人的心灵上仿佛都起了一种醒觉的波动;毫无生气的姿态都重新振作起来,脸上都有了神采,并且他们开始谈话了。
尽管外面的雨仍旧同样地狂倾,但是少校却肯定天色没有以前那么阴晦,倭妥中尉怀着信心说天气快要晴明。蜚蜚小姐也好像坐不住了,“她”站起来又重新坐下。“她”那双闪灼而冷酷的眼睛正寻找什么来供“她”破坏。忽然间,“她”盯住了那个翘着两撇髭须的女像就抽出身上的手枪一面说道:“你就会看不见什么了,”说完没有离开座位就对她瞄准,两粒子弹接连打穿了那幅人像的两只眼睛。
随后“她”嚷着:“我们来演放地雷吧!”
如同一种新颖有力的兴趣转移了大家的注意似地,大家的谈话突然中断了。
地雷,那是“她”的发明,“她”的破坏方法,“她”最心爱的娱乐。
古堡的合法主人,斐尔南·阿木伊·雨韦伯爵从前在离开这古堡的时候,除了把银餐具塞在一个墙洞儿中间以外,没有来得及带走一点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藏起一点什么,偏偏他原是很富有的和奢华的,他那间和饭厅相通的大客厅在主人没有仓卒逃走以前,简直是博物馆里的一间陈列室。
墙上挂着好些有价值的油画和水彩画,家具上面,架子上面和精致的玻璃柜子里,摆着成千累百的古玩,有料器,有雕像,有萨克斯的瓷像,有中国的瓷人,有古代的象牙物件,有威尼斯的玻璃器具,这些珍贵希奇的东西满满地充塞了那间宽大的客厅。
现在,那些东西所剩无几了。然而并非被人抢劫,因为少校营长法勒斯倍伯爵不会容许那种行为;不过蜚蜚小姐不时演放“地雷”,而所有的军官在演放的那一天也都享到了五分钟真正的娱乐。
那个矮小的侯爵到客厅里去找他应该选择的东西了。他拿了一把很小巧的洛思款式的中国茶壶走出来,壶里满装着火药,并且慎重地在壶嘴子里装了一条长的引线,他点燃了它,捧着这件凶器赶忙送到隔壁那间屋子里。
随后他很快又回来了,同时又关上了门。所有的德国人都站起来等着,一种幼稚的好奇心使得他们脸上都显出微笑了,末后一到爆炸的力量摇动那座古堡以后,他们赶忙一齐向着客厅里扑过去。
蜚蜚小姐首先进去,“她”站在一座炸断了脑袋的维纳斯瓷像跟前发狂似地拍掌;接着每一个军官都拾起好些碎瓷片儿,吃惊地看着碎片上异样的断口,审查这一次的损失,否认某些破坏是上一次爆炸的成绩;营长摆出家长样子,检阅这间宽大的客厅被耐龙式的霰弹所扰乱的情形和其中满地的艺术品的残余骸骨。后来他首先从客厅退出来,一面用和蔼的态度高声说道:“这一次的成绩真不坏。”
但是一股很浓的硝烟早已窜到了饭厅里,它和烟草的烟混在一块儿,使人没法儿呼吸。营长推开窗子,那些回到饭厅里来喝最后一杯白兰地的军官都走到了他身边。
潮湿的空气涌到饭厅里,带来了一种凝在胡须上的灰尘样的细水珠儿和一阵河水上溢的气味。他们望着那些压在狂雨下面的大树,那条笼在低云中间的宽大河谷,以及很远很远如同一枝灰色长锥似地竖在风暴里的礼拜堂钟楼。
自从普鲁士人到了以后,那钟楼一直是静悄悄的。它的沉默简直是侵略者在附近一带遇到的唯一抵抗。礼拜堂的堂长对于普鲁士人在堂里的住宿和饮食毫不拒绝;敌军的营长时常把他当做一个善意的中间人,他甚至于肯陪营长喝过好几次啤酒或者葡萄酒;不过若是要请他照往常一样按时敲钟,即令只敲一次,那也办不到,因为他宁肯让人来枪毙自己而绝对不肯敲钟。那是他本人反对侵略的抗议方法,和平的抗议,沉默的抗议,他说教士原是温和的人而不是讲流血的,只有这方法才和教士适合,所以在十法里的周围,人人都称赞他的坚定,商大樊长老的英雄主义,他敢于肯定国难正在目前,用他那所礼拜堂的顽强沉默来宣布国难。
整个被这种抵抗所鼓舞的村子,决定牺牲一切来彻底支持他们这位堂长,认为这种英勇的抗议是对于民族光荣的扞卫。在农民看来觉得自己这样对于祖国的贡献胜过斯忒拉斯堡和倍勒伏尔两个地方,觉得自己表示了一种价值相同的榜样,自己村庄的名称因此而不朽,除此以外,他们对于战胜者普鲁士人的苛求是什么都不拒绝的。
营长和他部下的军官们都对那种无害的勇气付之一笑,并且因为当地的全部农民在他们的眼光里表现得良好和顺从,他们都欣然宽恕那种无声的爱国主义。
仅仅只有威廉·艾力克侯爵非常想用强迫手腕要礼拜堂敲钟。他因为他的上级对教士采取了迁就的手腕而感到生气,每天他都恳求营长让他去丁东丁东搞一回,仅仅为了笑一下子小搞一回。并且他恳求的时候每每装出猫儿的媚态,女性的阿谀,一种被欲望所沉醉的情妇式的柔曼声音,但是营长决不让步,于是蜚蜚小姐为了安慰自己,就在雨韦古堡里演放“地雷”了。
现在,他们5个人待在那儿吸着潮湿的空气,好几分钟没有动弹。中尉弗利茨终于发出一种不响亮的笑声,说道:“那些姑娘们到这儿来散步,一定是遇不到好天气的。”接着他们就分手了,每个人都去办公,而上尉忙来忙去预备晚上的筵席。
到了他们在傍晚重新集合拢来的时候,他们如同大检阅日子一样,都是打扮得整整齐齐、容光焕发,头上都擦了油又洒了香水,见了面彼此互相望着笑。营长的头发像是没有早上那么花白,上尉也刮过了脸,只在鼻子底下留着一小撮火焰样的髭须。
虽然雨并没有住,他们却开着窗子,而且他们中间总有一个不时走到窗子跟前去听。到了6点10分光景,子爵报告远远地有一阵隆隆的声音。全体都赶过来了,不久那辆大马车出现了,四匹马始终在路上飞驰,连脊梁上全是烂泥,浑身汗气蒸腾而且喘着气。
5个妇人在台阶儿前面下车了,那是五个经过上尉的一个伙伴仔细挑选的美貌姑娘,“义务”先头是带了上尉一张名片去找他的。
她们当初并没有教人费什么事,因为都确信自己会好好儿赚得几文,此外根据自己三个月以来的亲身经验,她们是深知普鲁士人的,所以把男人看做物件一样。“这是职业要这样的,”她们在路上对自己说,无疑地是为了答复那种残余的良心对自己的暗暗责问。
大家立刻走进了饭厅,饭厅灯火通明,这样映出其中可怜的毁损情形,反而显得它像是更其愁惨;并且桌上满是各种肉食,华美的杯盘碗碟以及从墙洞子搜出来的那些被古堡主人藏好的银质器具,因此又使得饭厅像一所黑店,匪帮在抢劫了一场以后同到店里聚餐。上尉是笑容满面的,他独占着那些女人,把她们当作一种熟识的事物看待,品评她们,吻她们,嗅她们,估量她们的卖笑姑娘的身价,后来那3个少年人正想各自留下一个,上尉用权威态度反对起来,主张按照官阶来作很公正的分配,才可以绝不损害阶级制度。
于是为了避免任何争执,任何辩论和任何由于偏私而起的怀疑,他把她们五个人按照身材高矮排成一个行列,接着就用下命令的音调向那个最高的姑娘说道:“你名叫什么?”她提高着声音回答:“葩枚拉。”
于是上尉喊道:“第一名葩枚拉,断定给营长。”
接着他拥抱了第二名白隆婷,显示自己的主人翁身份,然后把肥胖的阿孟妲分给中尉倭妥,西红柿艾佛分给中尉弗利茨,剩下来的就是那个最矮小的乐石儿了,她是一个很年轻的栗色头发的犹太女子,眼珠黑得像是一滴墨水,弯弯儿的鼻梁肯定了那条号称把鹰钩鼻子配给犹太民族的规律,上尉把她分给了军官中间的那个最年轻的,分给了那个身体不算结实的威廉·艾力克侯爵。
她们并且全都是漂亮而且肥胖的,脸蛋没有什么显然不同,由于官办妓院的共同生活以及每天的卖笑生涯,她们的姿态和皮肤差不多都变成了相同的。
3个少年人都借口要用刷子和肥皂给她们清洁一下,口称要立刻引走他们那几个女人;但是上尉聪明地反对这个办法,肯定说为着吃夜饭她们都是够清洁的,而且那些要上楼的人要在下楼的时候有所更换就会扰乱其余的配偶。他的经验战胜了。于是饭厅里只不过有很多次的接吻,在等候之中的很多次的接吻。
乐石儿忽然透不过气了,咳得连眼泪都挤出来了,鼻孔里喷出了一点儿烟,原来侯爵借口和她接吻,对她嘴里吹进了一股烟。她并没有生气,也不说一个字,不过只用一种从乌黑的眼珠里露出来的怒气,盯着她这个主人翁。
大家坐到饭桌边了。营长本人仿佛也很高兴;他右手拉着葩枚拉,左手拉着白隆婷,在展开饭巾的时候,他高声说:“您先头的意思真是妙极了的,上尉。”
倭妥和弗利茨两个中尉都是彬彬有礼的,仿佛陪着上流社会的女宾,他们这样就使得同坐的女人都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开尔韦因石泰因子爵完全得意忘形了,喜笑颜开,说了许多村野的话,仿佛他那圈红头发使他像是着了火似的。他用莱茵河流域的法语来献殷勤,他那些从门牙的缺口喷出来的小酒店派头的颂扬,夹在一阵唾沫星儿中间溅到了姑娘们的脸上。
然而她们不懂他说了一些什么,她们的聪明仿佛只在他吐出一堆堆的猥亵言词的时候,吐出一堆堆被他的土音丑化的刺耳成语的时候才显露出来。这样一下,她们一齐如同痴婆子似地开始大笑,倒在她们旁边的男人肚子上边,重述着那些被子爵为了使她们说些污秽语言而故意曲解的成语。她们随意吐出那种语言,初巡的葡萄酒已经灌醉了她们,她们恢复了本来面目,展开了固有作风,向右面又向左面吻着那些髭须,捏着旁人的胳膊,发出种种震耳的叫唤,随意乱喝旁人的酒盅儿,唱着好些首法国曲子和几段由于日常和敌人往来学来的日耳曼曲子。
那些男人们受到这种陈列在鼻子和手掌下面的女人肉体的陶醉,不久也都猖狂起来,他们嚷着,敲碎好些杯盘碗碟,同时他们的背后,有好些神情木然的小兵正伺候他们。只有那位营长多少还能够保存一点体统。
蜚蜚小姐早已抱了乐石儿坐在膝头上,不动声色地兴奋起来,有时候,他如同发痴似地吻着她脖子上的那些卷起来的乌木般的头发,从她的衣裳和皮肤之间微嗅着她的美妙的体温和她身上的一切香气;有时候,他从她的衣裳外面生气似地捏得她叫唤,他受到了一种暴怒的兽性的控制,他是存心虐待她的,根据自身感到的虐待女人的需要使他痛苦。他频繁地用两只胳膊搂着她,紧得如同要把自己的身子和她的身子混合变成一个,他长久地把自己的嘴唇压住那犹太女子的鲜润的小嘴巴吻着,逼得她不能够呼吸;不过他突然一下很深地咬着她的嘴巴,一线鲜血从青年女子的下颏边流下来再落到她的胸襟上。
还有一次,她给自己洗濯那条伤口,面对面地瞧着他,并且低声慢气说道:“这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笑了,是一种无情的笑。“我将来一定出代价。”他说。
已经到了饭后吃甜食水果的时候了;有人斟上了香槟酒。营长站起了,举起杯子用那种俨然是向他们的皇后奥古思妲恭祝圣安的音调说道:
“我为恭祝我们席上的高贵女宾的健康而干杯!”
于是一大串举杯致贺的颂词开始了,那是一些老兵式的和醉汉式的殷勤献媚的颂词,其中掺杂了好些猥亵的诙谐,而且由于对语言的无知、因而更其显得粗鲁。
他们当中这一个说完坐下去另一个又站起来致词,每一个人都搜索枯肠,极力使自己变成滑稽的;姑娘们都醉得快要跌倒了,眼睛模糊,嘴唇发腻,每次都拼命鼓掌。
上尉无疑地想使这种大吃大喝的场面增加一种风流的空气,他高声说道:“我恭祝我们爱情上的胜利而干杯!”
倭妥中尉原是一只黑森林当中的狗熊样的家伙,这时候,他兴致勃发酒气熏人地站起来。忽然那种醉后的爱国观念在他脑子里发动了,他嚷着:“我恭祝我们在法国的胜利而干杯!”
她们是全都醉了的,没有发言,只有乐石儿浑身气得发颤了,偏过头来说道:“你知道,我是认得法国军队的,在他们面前,你不会说这样的话。”
矮小的侯爵一直抱着她坐在膝头上,但是现在葡萄酒的力量使得他很快活起来,他说:“哈!哈!哈!我从没有见过法国军队。只须我们一出现,他们都跑掉了!”
那姑娘很生气了,对着他的脸儿嚷道:“你撒谎,脏东西!”他如同先头固定地望着那幅被他用手枪射穿的油画似地,睁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对她望了一秒钟,随后他开始笑了:“哈!对呀,我们来谈他们吧,美人儿!倘若他们是勇敢的,我们会来到这儿吗?”说到这儿他兴奋起来了:“我们是他们的主人,法国是属于我们的!”
乐石儿一下离开了他的膝头,滑到了自己的椅子上。他站起了,举起了他的酒杯一直送到桌子中央,口里重复又说:“法国是属于我们的,法国的人民,山林,田地,房屋,都是属于我们的!”
其余的那些大醉了的人,忽然都动了军人的兴奋情绪,一种野蛮的兴奋情绪,一齐举起杯子狂吼:“普鲁士万岁!”并且都一口气干了杯。
姑娘们没有抗议,害怕得哑口无言。乐石儿没有气力答复,不再开口了。
这样一来,矮小的侯爵把手里的杯子重新斟满了香槟搁在犹太女子的头上,一面嚷着:“也是属于我们的,所有的法国的女人!”
她很迅速地站起来,那只杯子突然一倒,把其中的黄澄澄的酒如同举行洗礼似地都倒在她的黑油油的头发上,杯子落下去了,在地上砸碎了。她抖着嘴唇横着眼睛去望那个始终嬉笑的军官,接着用一种被怒气咽着的声音含含糊糊地说:“这种话,这种话,这种话不对,这算什么,你们得不到法国的女人。”
侯爵为了笑得更自在一些就坐下了,并且用德国字音摹仿巴黎人的语调:“她是很好的,很好的,你究竟到这儿来干什么的,女小子?”
她呆住了,开初,她在慌张中间没有听得明白,所以没有开口;随后,一下懂得了他的意思,她恶狠狠地对他反驳道:“我!我!我不是个女人,我是个妓女;普鲁士人要的只能是这个。”
她还没有说完,他啪地就掴了她一个耳光;但是正当他重新举起手预备再打的时候,她在狂怒中间从桌上抓起一把吃点心的银质小刀,在迅速得教人简直来不及看见的刹那间,把小刀直挺挺地戳到了他的脖子里,那恰巧在喉头下面锁骨中间的空儿里。
他说着的那句话被小刀截断在喉管里了,他愣起一双怕人的眼睛张开嘴巴没动弹。
全体都狂吼着并且慌乱地站起来,但是乐石儿把自己的椅子向倭妥中尉的双腿中间扔这去,中尉就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她在旁人没有来得及抓着她以前就推开了窗子,并且跳到黑暗里,在那阵始终不停的雨底下逃走了。
蜚蜚小姐在两分钟之间死了。这时候,弗利茨和倭妥都拔出刀来要屠杀那些在他们膝头上的妇人,少校好不容易才制止了那场屠杀,教人把那四个吓坏了的女人关在一间屋子里,再派两个小兵保护着;随后他如同作战似地分配了他的部下,组织了追缉队去追缉在逃的姑娘,相信一定可以拿获。五十名受到威胁的小兵扑到古堡里的园子里去了。另外还有两百名着手搜索那个河谷里的所有的人家和所有的树林。
餐桌一下子就撤空了,现在那是蜚蜚小姐的尸榻了,那四个严酷的,酒醒了的军官都显出执行任务的军人的无情面目站在窗口边,探测窗外的夜色。
急流般的雨一直没有停。一片继续不断的波动充塞了黑暗世界,落下来的水,流着的水,滴着的水和迸射着的水,合拢来组成了一片漂荡的模糊声音。
忽然响了一枪,随后很远地又响了一枪,并且在4小时中间,不时有人听见许多或远或近的枪声和好些集合归队的叫声,好些用硬颚音发出来如同召唤一般的古怪语句。
到早上,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其中死了两个,伤了三个,那都是他们自家人在黑夜追缉的慌乱和驱逐的狂热中间干出来的。
他们没有找得着乐石儿。
这样一来,河谷里的居民们受到恐吓了,房屋受到扰乱了,整个地方都被他们踏勘过,搜索过,翻转过。那个犹太女子仿佛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痕迹。
师长得到了消息,吩咐要隐灭这个事件,免得坏的榜样传到整个部队里,一面惩罚营长的纪律不严,营长也处罚了他的下属。师长说:“我们并不是为了娱乐和玩妓女而打仗的。”于是法勒斯倍伯爵在盛怒之下决定在当地寻报复了。
然而却应该找一个借口来使报复性的虐待不显得勉强,他教人找了堂长来,吩咐他在艾力克侯爵下葬的时候打钟表示哀悼。
出乎一般期待以外,那教士表示了服从,谦卑,满腔的敬意。蜚蜚小姐的出殡日期到了,小兵们抬着“她”的尸体从雨韦古堡对着公墓走,向前引路的,在柩边防护的和跟在后面的全是荷枪实弹的小兵,这时候,礼拜堂的钟第一次带着一种轻快的意味,发出它的哀悼声音,仿佛有一只富于友谊的手正在爱抚它一样。
它在傍晚又响起来,第二天也一样,而且每天都一样;它随人的意思奏出大钟小钟合秦的音乐。有时候甚至于在夜间,它也独自欣然摇摇晃晃在黑影里从容不迫地响那么两三声,俨然莫名其妙地快乐起来。是它醒了吧,谁也不知道那为着什么。地方上的全体农民因此说它着了邪魔,于是除了堂长和管理祭器的职员那两个人以外,谁也不再到钟楼近边去。
实际上,钟楼上面住着一个可怜的女子,她在忧郁和孤寂中间过活,而在暗地里供给她饮食的却是那两个人。
她在钟楼上一直待到德意志的部队开走为止。随后某一天傍晚,堂长借了面包店里的敞篷马车,亲自把这个由他看守的女子一直送到卢昂的城门口。到了的时候,堂长拥抱了她一下;她下了车,提起快步回到了妓院,那儿的女掌柜却以为她早已死了。
不久,一个不拘成见的爱国人士敬佩她当日的英勇行动,把她从妓院里带出来,接着他爱上了她,以后就和她结了婚,使她成了和其他的妇人同样有价值的主妇。